“千亿赛道、万亿规模和三年十倍”,我的朋友方亮老师说,他已经对这12个字PTSD了。
前几天,投资圈自媒体“数星星的星哥”也在微信文章里描述了这样一系列场景:过去投资人愿意相信被投企业“虽然可能长期不赚钱,但不代表做的事情没有价值”,现在投资人会高度怀疑这样的项目在琢磨“ToVC”;过去投资人愿意相信被投企业“估值高一点没关系,重点还是看成长性”,现在投资人只相信“估值为王”,有很明确的“高于X亿不看”的红线……
类似的案例一通梳理,星哥忍不住把感叹放在标题里:过往的融资话术正在被快速祛魅,投资圈正在告别宏大叙事。
当然,我承认创投圈确实有这样的趋势,创业者们普遍感觉市场上的钱正在变少,变得更谨慎,更两极分化,以至于自己变得很弱势——之前说“尽调之前请先打1000万”这件事,仔细想想就是投资人们变“现实”的另一种极端体现。
但话分两头,其实被祛魅更厉害的,是投资人这个群体。最近几年,投资人们假装做尽调、假装看项目、看元素周期表投项目,先后成为了创投圈公共谈资。到前不久的“偷听事件”,类似的讨伐声更是达到了一个高潮:
这群拥有优秀教育背景、出过国、见过大世面、管理过大钱的聪明人,也必须要被“草台班子”了?如果说以前风险投资所携带的“穿透未来”的神性是一种误读,那么今天又将其创造性和专业性彻底打翻,又是不是矫枉过正了?
一、GP的嘴,骗人的鬼?
蒲凡:这个话题可能比较冒犯,但也不得不说是一个现状。在人们的印象里,投资就是属于精英的行业,大家都很聪明,都是名校毕业,都留学出过国,都见过大世面。但就是这么一个精英圈子在最近两年,似乎翻车的事件越来越多,而且翻车的姿势似乎越来越令人无语。
比如说罗永浩老师和郑刚老师之间的纠纷,看上去就像一场文字游戏之间的战争,还有某机构的偷听事件,说起来就像一个考试作弊被抓包的事,除此之外还有假装去尽调、假装看业务、假装听路演、假装在上班。总而言之,投资圈好像突然就变成了一圈聪明人聚在一起集体耍小聪明的一个圈子。
这一期的话题灵感也有一部分来自于亮哥和小野老师。5月份的投中年会上,他们跟我吐槽过了一个现象,就是他们在尽调的过程中、在进行GP访谈的过程中,越来越多地注意到对方喜欢拿一些非常机械的口号来说服他们,总结出来12个则就是“千亿赛道、万亿规模和三年十倍”。
方亮老师说,他已经对这12个字PTSD了。小野老师也曾经写过一篇文章叫,《GP的嘴骗人的鬼》专门来吐槽这个现象。
小野酱:我出国留学之前LP工作过一段时间,期间一些GP访谈的工作,对GP的话术体系有了一些初步的了解。出国之后也跟国外的一些GP进行过一些沟通和交流。拥有了这些经历之后,一些LP认为我对于基金行业可能会有一些不一样的理解,也拥有一些实操的访谈的经验,于是当他们准备投资一个基金的时候,会邀请我去帮他们做一些判断。大概可以理解成“面对GP他们先按下不表自己的态度,让我先去跟GP的合伙人聊一聊,看看能得到什么样的反馈,再决定下一步的探讨策略”。某种程度上我承担了一些所谓顾问的角色。
所以有一阵子,我密集地见了很多很多机构的投资总监、MD、ED、合伙人。我访谈之后发现这一行真是索然无味,因为你可能访谈了十几个机构,问他们如何看待一个赛道,或者如何看待一个项目,他们给出的答案是非常趋同,然后他们选人的标准也是非常趋同。
我自己相信投资就是要找稀缺、找未来,如果所有人、在机构进行一线投资的人,都形成了一个统一的价值观、统一的价值体系,在这个前提下去寻找基金或者去寻找项目,我觉得这一行它的辉煌就过去了。这种感触很明显,那套话术只出现前几句的时候,我就能预判到后面几句话要说什么。
举一个典型的例子,比如我所在的生物医药行业。我说某一GP怎么选择项目创始人?他们通常会说一定创始人要有海外背景的,然后要在大厂里待过,最好在中国大厂和外国大厂里都待过的,然后再开始创业,并且圈定一个年龄的大致范围。
我的个人观点是,这个画像过于清晰了。在中国市场范围内,这个人群是十分有限的。而且这个方法论与实操相悖的地方在于,在大厂待过的人通常是一个风险厌恶型的人,然后一个风险厌恶型的人出来创业,他是否能超越他自己的ego,我觉得是需要打问号的。
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在试图观察,那些在大厂里出来的人,创业是否能得到一个很好的结果?后来发现确实如我质疑的那样,并没有取得一个非常令人眼前一亮的结果。
所以当初那套选人话术,在我看来就是经过无数包浆打磨过的一套标准产品,大家好像都在这个话语体系里面自我沉醉,被包装得很美,但又不太真实了。我再复盘了一下过往的一些工作,不管是在VC里面工作,还是在CVC里面工作,还是在LP里面工作,就写一篇文章叫《GP的嘴,骗人的鬼》。
方亮:话分两头,总结小野酱的观察,就是说大家的某些话术过于统一,谈不上有自己独立判断的这个问题。
原因是什么?我其实没有太想明白,但是我观察到的现象也确实是“大家过于追求就是说在市场上找共识了”,哪怕自己其实内心想的和共识有差异,但是最后因为种种原因——你会看到很多人,尤其是偏junior一点的投资人——大家敢于说出来的话也是偏共识性的东西。我觉得这个是我现在最直观的感受。
硬说的话,我觉得这个本质上是一种所谓的耍小聪明。说共识性的东西虽然给人感觉没有什么大功,但是另外一方面也谈不上什么大过,因为大家都是这么想,就算错也是大家集体误判,不是我个人强行出挑、强行与众不同的一个结果,我觉得这是第一个感受。明明大家都说一级市场强调的是我比别人多看三步、五步、十步,我要用认知差挣钱,有一个很美好的理想,但反正实际观察到的现象却是这样。
另外回到你开头说的关于我对这12个字的PTSD,这是其实是GP另外一种耍小聪明。简单来说,就是他们在找项目的时候,没有认真地根据各个项目所处的不同的赛道,去总结和挖掘这个赛道内部项目的共性,而是用一种LP一听就很开心的方式——它看起来至少能带来一种高回报的预期——去强行把所有的赛道项目都用同一个筛子去筛,用同一个标准去表述,也就是所谓的“三年十倍、千亿赛道、万亿市值”这个问题。
前面小野酱的观察,是在表述的时候用行业共识性的语言去掩盖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后面这种“小聪明”是说用LP爱听的,但是却未必符合行业客观现状的一些口号性的语言去强行统括不同赛道的投资策略。总之我觉得这是我现在能够观察到的两个现象。
二、路径依赖是万恶之源?
蒲凡:我记得方亮老师在微信群里,和我们分享过他观察到的另外一个小聪明,就是最近美元基金在热炒消费电子这件事。
方亮:其实不是最近。可能得一两年前了吧?我觉得这个小聪明其实是和前面提到的现象是挂钩的,就是它不管硬科技本身的天花板到底是高还是低,它就是用过去投消费和TMT的大的思维去强行统括硬科技的投资策略,于是他们在对外表达的时候,你能感受到他们的投资策略有一种异常的空阔,很宏大叙事的感觉。
小野酱:你投未来肯定需要一定的宏大叙事,但是你也不能只“空”。前段时间有那么多事件出现,比如刚叔去炮轰罗永浩,包括传闻吴世春被LP批评(未经证实)等等,其实大致上反映出现在的一个趋势,就是你不管说得再漂亮、再宏大叙事,你把我的钱从我兜里拿出去我就是要看到回报,我没有看到回报就是会愤怒,我就是会不开心。
蒲凡:而且我发现最近所谓的翻车吃瓜事件,故事主线都是“宏大叙事被推翻,被证明这个宏大叙事骨子里就是一个小聪明”。好像这一两年无论是媒体、KOL还是社交网络,都特别沉迷于这个叙事。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家觉得现在很多事情都变得很难,所以需要拆掉过去的体系,共同去推动新的共识形成。而且过去大家愿意遵守所谓的“宏大叙事”规则,是因为看到了宏大叙事里面许诺的未来是可以兑现的,但现在这些许诺屡屡失效。
小野酱:我觉得这是一个具体的人,或者是一个具体的群体,对于时代变迁反馈迟缓的问题。有一些人会反馈得很快,意识到这个周期跟上一个周期不一样,我可能要换一套打法、换一套叙事。但是那些成功过的人,拿到过钱的人,在上一个周期他的方法论有用过的人,他在面对时代变化的时候一定是迟缓的,因为他有路径依赖,他很难去革自己的命,这是人没有办法避免的。
我今天看了腾讯新闻对于真格基金的报道(《徐小平退后一步,方爱之向前一步:中国风投第一起接班故事》),我觉得可能真格是为数不多把他的方法论和选人逻辑公之于众的机构。在他们的方法论变迁过程中,你能感受到了那种所谓的否定之否定,能看到他们内部是在前行的。推动反思的问题关键在于,当选人的标准变成一个SOP的时候,提炼成一家投资机构的行为准则时,这个标准是否能成立?
比如最早的时候,徐老师酷爱这种好学校出来的人,他们的选人标准,用他们内部话术叫“小天才”。徐老师在早期的时候也有好几个明星项目——比如说世纪佳缘、聚美优品、兰亭集势——都是用非常少的钱获得了很高的回报。兰亭集势他只投了十万美金,聚美优品是38万美金,然后世纪佳缘是70万美金,投资回报率都非常好。
他得到了这样的正反馈之后,就会思考我这个方法论是不是奏效的,然后会把这套方法论变成一个SOP,所有人都遵循这个逻辑去找人。可最终的结果是,这时候你会忽然发现好像“小天才们”被稀释掉了很多,远不如他作为个人投资人时当初挑选的那批人。同事们在识人、辨人方面总归是有他的局限性。
于是他们内部进行了反思,思考当初那套选人策略行不行,是否因为坚持那天逻辑漏掉很多好的项目,比如说拼多多是他们内部漏掉的项目。于是他们又发明了选人2.0的逻辑,选人标准从“小天才”然后扩展成了“老司机”“操盘手”“科学家”。
我不知道这套新的方法论在多久的时间里面会失效,但是至少他们是为数不多把他们这套方法论拿出来作为一个公众议题去讨论的机构。
有很多很多的投资机构,他们不见得有独立思考的能力,他们更多的是跟随相同的一套方法论去做。所以今天中午我就发了一条朋友圈,说当一套方法论取得越来越多的正反馈的时候,很多人就会追随这套方法论,概率上后面参与进来的就是牛鬼蛇神很多。于是之前成功的那叫故事,后面不成功的那个千千万万叫事故。在事故明显成为大多数的情况下,大家就会下意识地认为这行是不是特别不靠谱,投资人是不是都是骗子,然后这个行业是不是骗子很多。
三、很多问题今天才曝出来,这才很奇怪
蒲凡:所以咱们这个主题可以进一步的,表面上我们是在聊,为什么投资圈作为一个聪明人的圈子都在耍小聪明,实际上我们可能谈论的重点是,上一个周期有哪些我们所依赖的路径、哪些我们养成的行为习惯需要被打破。
方亮:我稍微补充一下,回到“千亿赛道、万亿市值”这个现象,很多同行做所谓“行业天花板测算”的时候,他们的判断逻辑其实是很空中楼阁的。
我给你举一个典型案例,就是他判断这个赛道值不值千亿是这么算出来的:产业下游已经出现了某个或者是某几个营收N个亿、几十亿甚至上百亿的巨头,或者它的上游中已经出现了估值百亿、千亿、万亿的巨头,所以它就相应地认为他现在在看的这个赛道也一定是潜力无限的。
大家平时做市场天花板测算,两种典型方法自上而下或者自下而上,但他既不是自上而下,也不是自下而上,更像是他是直接拍脑袋决定的,就因为这个行业的上下游出现了这个千亿、万亿的巨头,所以他认为他现在在看的这个行业也是有相应的千亿、万亿的潜力。
张楠:简单补充另一个小聪明,我之前其实也吐槽过。很多上市公司IPO招股书里面其实会悄摸藏很多东西,比如说像机构的平均持股价,还有像融资的历程等等,如果说有对他不是特别好的地方,或者是比较敏感的地方,招股书发布的时候可能会选择偷偷把这些信息藏起来。但实际上如果你关注得足够多的话,其实稍微一计算就可以把这些信息算出来。
我觉得这种小聪明是很没有必要的,反而会更加吸引所谓媒体或者其它专业机构的关注。
蒲凡:除了这些,我觉得亮哥以前在沟通群里面也说过一个很难评的现象。就是在投资决策上,大家整理出来那么多报告,出了那么多份投资意见书,可能都比不上老板在朋友圈刷到的一条建议、一条评论。
方亮:对,这个我觉得还不算小聪明。真正的小聪明应该是咱若干期节目之前提到的一个现象,也跟投决会有关的,就在投决会上,可能投委会问你一个灵魂发问,这个项目红杉、高瓴它们投了没有?如果你说这个项目它们没有投,这个时候投委会质问你,红杉、高瓴不投,为什么我们要投?
与此类似的还有另外一种灵魂发问。在比较几个不同竞对的时候,投委会问你某某竞对红杉、高瓴投了没有。这个时候如果你回答红杉、高瓴投了,这个时候投委就会反过来质问你,红杉、高瓴投了那个竞对,为什么我们要看你上会这个项目。
这些提问背后的动机是很复杂的,但我觉得至少耍小聪明是这个动机里面很重要的一个组成部分。
张楠:方老师你说的这个事,那不是我写的稿子吗?我的那篇主题是《投决会沦为摆设了》。不过我现在有点不同的观察。
你一个人或者一个基金坚持某件事,这种坚持到底有错还是没错?比如说在以前的时候,很多人跟我吐槽说他们IC里面的某些大佬,他们关注的问题只有一个,你这个企业现金流怎么样?如果说现金流好那可能会投,如果现金流不好,哪怕你说得天花乱坠“三年十倍,千亿赛道”也不会投。
放在2018年以前的时候,这种IC显然是不太招人待见的,因为按照过去的那种消费互联网的投资逻辑的话,(如果只关心现金流)很多项目是投不出去的。但到了2021年之后,在消费互联网退潮,工业、硬科技这些赛道崛起之后,看现金流其实又变成现实和比较有用的一种方式。
所以你看之前对于大佬的那些吐槽,可能又变成了一种无知,我自己的观点也在不断地变化。当然这种变化有可能是我自己不坚定,有可能是我自己没有特别好的那种认知,但是我确实觉得每一个人对市场的判断真的是随着周期不同变化而变化的。像那些站在顶端的人你可以说他固执,但是你不可以否认的话他在坚持这一点上好像做得还挺好的。
蒲凡:这个我之前跟亮总在“偷听事件”发生了之后也聊过。我的观点是,凭心而论当事人是精英中的精英,他只有通过筛选多轮才有机会进入这么大的一个机构。在这样的前提下,他似乎没必要通过那样的方法来帮助他实现更好的工作成果,哪怕目标真的只是为了“尽调”。亮哥的观点是,这是上个周期对aggressive强调的一个后果。
方亮:对,我觉得这个问题可以表述为上一个私募股权时代的残留。
之前的很多基金甚至很多大的GP它在招人的时候,一定要强调候选人叫aggressive,还有一个词叫ambitious,你直译过来前一个词是要富有侵略性,然后另外一个词是比较有雄心壮志。我觉得这套招人、用人的标准某种程度上它产生一个导向作用。尤其是偏junior一点的,我觉得很多投资人会最后偏向于说服自己,我要敢打敢冲,敢于为了机构的利益——当然这里所谓的机构利益可能定义很复杂,包括机构本身的利益,包括机构被投企业的利益——我要敢于去侵略别人的边界。
这是我觉得过去很长一段时间很多大GP在选人、用人上表现出来的一个共性。在这样的前提下,出现一些状况只是一个迟早的问题,甚至可以说这个问题居然今年才爆出来,居然今年才成为大家关注的一个点,我觉得这才是奇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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